田辰山先生的《中国辩证法:从《易经》到马克思主义》一书,我是非常有兴致地读完的。阅读的过程中,有很多“于我心有戚戚焉”的共鸣,更有不少的地方催生了我进一步的思考。
该书探讨的是西方的马克思主义是怎样以及为什么会在中国发展成为中国的“辩证法”。书中不时出现惊起波澜的观点。如果作者对中西方文化的本源处没有明白而自信的把握,这些观点都是无法形成的。
中国古人对世界的实相已有了清晰的认识,也发展出了“仰观天文,俯察地理,中观人事”的学问体系。《易经》就是这样一门伟大的学问。田先生从思想的源头处分析了易经的原理,认为易经的“通变”的思维方式揭示了宇宙生生不息又普遍联系的规律。
宇宙生息不已间展示的实相,勉强给予其一个名称叫做“道”。但是需要说明的是,“道”并非真有一个固定不变的有形存在,只是一个不得已而安立的称呼,“道”的实质,是必须通过超越思维的实证去体悟的。
西方主流的思想由于其根本处树立了一个绝对的权威,在由此衍生的二元分立思维下,无法见到世界最本真的面目。尽管西方很多高明的思想在相当程度上在超越这种二元对立的思想,但是依旧难到十分圆融的境地。
田先生看到,因为得到中国文化思想的依托,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化的过程中,其本身的缺憾得到了弥补,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比西方的马克思主义因而显得更加完善。他说,“中国马克思主义的存在,从中国哲学传统中汲取了丰厚的营养,从而克服了各种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本身所产生出来的某些难点”。
田先生说,“中国独特的宇宙观认识成为中国人解读马克思主义的特色内涵。”这也是建立在掌握了充足材料基础上的卓见。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马克思主义被中国文化系统吸收的时候,也被安上了“中国心”。而毛泽东对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是这一“中国化吸收”最好的证明。
中国文化是一个开放的体系,中国文化史,就是一部各少数民族文化同中原文化以及外国文化同中国文化的融合史。而这所有的融合中,以“道”为核心思想的中国文化,总是和光同尘地融合一切外来文化并丰富了自身。任何外来的思想,如果它不能在思想深处跟中国文化传承契合,它是难以真正成为中国文化体系的核心内容的。印度的佛教思想之所以被中国文化深沉地吸收,成为内在体系的一部分,与佛教思想本身也揭示着“道”的思想是分不开的。
马克思主义能进入中国并被奉行——不管其被中国化的程度如何——也因为其内在有与中国文化思想合拍的地方。尽管马克思的辩证法在体悟世界实相上并不到圆融无碍的地步,但是其所奉行的思维模式,是接近“道”的思想的。
田先生对用西方思维来评判东方文化的做法,给出了警示。他说:“不少中西方学者都为道附会一种西方本体的意义,使得它具有与西方宇宙秩序同样的超绝性,这扭曲了道的不含本体性。”他说:“中国思维其实从根本上与这种(西方)概念架构并无干系,它是不可以用这套概念工具进行研究、修理好论说的。”
如同用西医思维来对中医进行所谓“现代化”,结果只是让中医面目全非并且被认为“不科学”。让西方哲学模式作为标准来判定中国文化是优是劣,难怪主张“绝对精神”的黑格尔要认为中国文化是“停滞”的文化了。
中国文化所揭示的“道”的思想,在寻求宇宙实相上,在解决人类终极幸福的问题上,比较西方主流的思想,应该更圆融。认识到“道”的思想从根本上超越了西方的思维困境,也自然对“西方中心论”产生有理由的质疑。西方的二元对立和注重细节深入的思维方式有它的好处,西方近代的发达与这种思维方式密不可分。但是又因为其对世界的认识犯了大前提的错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于是又造成种种弊端:环保问题、文明冲突问题、拜金主义……
当然,正如田先生提出的,“道”并非是中国人独有的。只要真正谦虚而又自信,无论东方人西方人,都能体悟不可言说但又世界实相息息相通的“道”,所谓心同理同。无论东西方,掌握圆融的“道”的思想,在丰富我们的世界的同时,又不失去整体的和谐,应该是人类该走的路。而在当前“西方中心论”仍有市场的情况下,至少至少,应如田先生所说:“中国哲学的通变思想是西方单线因果思维可借鉴的另一种模式。”
值得一提的是,一般以为,中国文化传统缺乏演绎和对细节的把握,实际上,“道”的思想,其实是对整体与细节并重的,《易经》的“洁净精微”,中医的“辨证施治”,无一不是在天人合一的大原则下对细节的精准掌握。只是近两百年来,中国人犯了空疏骄傲的毛病,让“道”的真正精神没落了。
另外,还有一个有趣的问题:马克思的辩证法究竟又从哪里来?李约瑟先生认为,宋明理学作为“有机主义的哲学”(也就是辩证唯物论思想),在欧洲启蒙时代被引进欧洲,间接启发了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诞生。在当今“西方中心论”思想占主导的情形下,这样的论断难以找到共鸣。笔者观察中国文化对西方启蒙运动的影响后,同意李约瑟先生的论断,即中国理学影响了西方启蒙运动,进而促进了辩证法的诞生,这一思想又辗转回到了中国。中国人看到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立时感觉亲切,与这种内在的联系密不可分。
要向西方人说明“道”的圆融,还是要以西方人熟悉的说话方式,要拿出证据。田先生的书,证据充分,有整体思维的指导,又有细节的精确的展开,于是结论都很能让人信服。